黃河封凍。
平陽渡口的小村落,每天絡繹不絕會有人從這裏經過。過了河,東來或西去,人們忙忙碌碌,很少長久停歇。
村口是一個熱面湯鋪子,簡單的房舍,常年風吹雨淋,屋上的茅草給太陽曬沒了顏色,所幸這鋪子搭得紮實,過往行人能抖落一身風塵,進去喝碗熱乎乎的面湯疙瘩,躲一躲黃河邊的大風。
燕趙之地,經冬苦寒。
面湯鋪子的內堂寬闊,炭火是不熄的,做着這項營生的老者,據說在平陽渡口住了四十來輪春秋,他的一雙眼見過太多人,他平和而心善,每至冬初,就叫了兒子去砍大樹來堆在屋後,等到冷得狠了,燒着了擱在內堂裏給客人驅寒取暖。好心有好報,來來去去的客人烤了火,喝了熱面湯,除了湯錢,臨走總愛多給些。
莊嬴在平陽渡逗留了五天,就在村口的面湯老鋪裏。
平陽渡沒有什麽像樣的館驿,東來西去的人,都是匆匆,總有那麽一些來不及在天黑前過河的,會停留在面湯鋪子,靠在火邊歇息一夜。
雪越下越大,莊嬴掀開厚布簾出去,遠遠能看見封凍河面上走動的人,老鋪裏從不缺歇腳和談笑的人,熱熱鬧鬧,唯獨她坐在牆角,是最沉默寡言的一個。
大概是她與其他人太不同,吃得少,話說得也少,像裝着什麽沉重的心事,老者見她一個小姑娘孤身在外,怪是心疼的,有天風大人少,老者拉開五大三粗的兒子,麻利地澆了一碗帶肉卧蛋的熱面湯,端到莊嬴跟前。
“女娃兒,吃些。”老者慈眉善目,手裏大碗熱氣騰騰。
莊嬴擡眼,見碗裏熱湯打得實,擔心老者燙了手,忙接過了,連聲地道謝:“有勞老丈了,有勞。”
頭發花白的老者擦擦手,慈和在一旁坐下了,他看莊嬴慢慢吃着,隔了好一陣,笑着問她:“女娃兒在等人吶?”
莊嬴點點頭,愣一愣,又搖了頭。
老者奇怪道:“你不等人,在這黃河邊不走做啥?”
對方低頭不答,只是沉默地一點點喝着碗裏的熱湯。
老者勸說:“天寒得緊,河水早凍結實了,過得你和你那馬,你瞧從晨到晚,河面上過去了多少人?倘若你是等人,那人延誤了時日,你也不必就在河邊等着,留下口信,該去哪就去哪,有人找來,我爺倆保準把話給傳到就是了。”
黝黑而老實的兒子,聽他爹說了這樣的話,往這邊瞅一眼,憨笑着點頭。
騰騰的熱氣漫了眼,莊嬴笑了笑:“謝老丈的好意,我……我沒在等什麽人,只是未曾冬日到過黃河邊,想聽一聽河邊的風聲罷了。”
“風聲有甚好聽的?”
“有,空空曠曠,好似能聽見心裏的聲音。”
老者看她一眼:“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兒吧?一個姑娘家,別有那許多的心事,不值當。”
莊嬴轉過臉,淺淺的笑意生在兩靥:“是,您煮的這碗面湯,鮮美至極,不敢希求有比這還好的了。明天一早,我就過河。”
次日早,雪又下大了些,片片似鵝毛,冰封的河面上白茫茫的,尚未有過往行人。
莊嬴給馬喂了糧,又用粗布和稻草給它包好蹄子,防止它在冰面上滑倒。
老者揣着一個布包出門來,布包裏是幾個煨熟的熱雞蛋,他往莊嬴手裏一塞,說:“女娃兒面湯錢給得太多了,老漢受之有愧,這幾個雞蛋你帶着,現在吃最好不過,若是吃不下,往前遇到可歇腳的地方,用熱水燙片刻或丢到火邊烤烤,吃起來也是一樣香。”
莊嬴道了謝。
老者問:“你果真不要留下什麽口信?”
莊嬴笑着搖搖頭:“我真的沒在等人。”
“那好,就一路好走了。”
“多謝老丈。”
辭別了老者,牽着馬往渡口去,天雖寒,但趕路的不止她一人,茫茫白雪道上,三三兩兩的行人,唯有她走得最慢,像在趕路,又不大像。
有背着行囊走得快的,從身邊跑過去,狠狠撞了莊嬴一下,讓她險些摔倒,馬跟着有些受驚,莊嬴回轉身,貼面摟住了馬,撫摸它說:“沒事,不怕,尋常過路人罷了。”
“你不等我了?”
有清雅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。
莊嬴僵了僵。
來的路上有積雪被踩碎的輕微聲響,那聲音再靠近了兩分:“對不起,大雪阻隔道路,我來晚了。”
莊嬴慢慢側過頭,風雪裏,一男子系着深褐色的鬥篷,長身玉立,面容隽雅溫柔,他有一雙極好看的眼睛,亮如夏夜的星辰。
此刻,那雙好看的眼睛裏漾着輕輕柔柔的笑意:“怎麽了,是在為我的遲來生氣嗎?”
莊嬴愣怔地望着他,心裏有點兒空茫,她覺得眼前之景,仿佛夢境。
俊逸雍雅的男子走過來,伸手替她拂去發上的落雪,眼中滿滿都是欣喜意:“小莊,見到我不高興嗎?為什麽不說話。”
那雙溫柔的眼看着她,她亦望着那雙沉墨般的瞳,她終于開口說話,喚出了他的名字:“田澄。”
田澄,齊國的公子,齊王最憐愛的兒子,就這樣不顧風雪,趕來了黃河之畔。
呼嘯的北風,又寒又勁烈,刮得臉上漸漸麻木。
莊嬴慌忙移開目光:“走吧,趁早過河。”
田澄笑笑:“好。”
她一個人在前面,走得好快。
田澄盯着她的背影,微微眯了眼睛:明明是她寫信讓他來的,算着行程,她該是在平陽渡等候了多日,怎麽等着了他、見着了他,她卻好像冷冷淡淡無話可說?
“哎呀!”
聽見短促驚呼,莊嬴急忙回頭,白馬旁的人趴在地上。
“你怎麽了?”她疾步過去。
“你看,”田澄卻不是趴在地上,他是蹲在那兒,因為身姿被鬥篷遮住了,所以看上去顯得像是趴在地上,他指着冰面之下,驚詫道,“好大一條魚啊。”
莊嬴呆立。
冰面之下,果然是有一條青鱗的大魚,那魚活得年頭長,許是有了靈性,知道隔着厚厚的冰面,人不能拿它怎樣,所以只管慢悠悠地游,并不急着逃走。
田澄看着大魚從他面前游走,再擡眼時,看到莊嬴盯着他。
莊嬴說:“我以為你看慣了東海的大魚,不大會在乎這黃河中的魚。”
田澄不好意思笑笑:“你是不是覺得我大驚小怪了?可東海是東海,東海從不結冰,我沒有隔着冰面看見過這樣大的魚,故此吃驚。”
莊嬴很違心地說了一句:“我沒有這樣想。”
停了停,又像是在顧忌田澄的自尊心,她澄清般地補充道:“方才那條魚,真是長得大,又不怕人,像是成了精。”
田澄笑起來時,眼尾彎彎:“是有‘物老成精’之說。”
河面上哪有如他們這樣的,停下來看冰下游過的魚,還頂着寒風冷雪,聊起了無用的閑話。
莊嬴心急,道:“快走吧,別耽誤了時辰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