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21 章 半囊酒

大碗的酒倒上,就着烤好的野味,酒舍火堆邊歡騰起來了。

田澄禮貌地推辭了張獵戶遞來的酒:“不,明早還要趕路,喝不得。”

張獵戶沒有強人所難,只說,烈酒好驅寒,若是趕路,還是不喝了為好。

“呸,晦氣!”酒舍門前一陣大的響動,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矮個子抱着一箱東西進來了,煩躁地四下裏招呼道,“主人家!主人家,我借你家火烤烤,天明就趕路的,有什麽吃的沒有,快拿來給我!”

酒舍主人從裏間探出個頭:“你少坐,馬上給來碗熱湯。”

矮個子抱着箱子,一邊拉下遮風雪的面巾,一邊嘀咕說:“好香啊,這是趕上了。”

嚴實的外裳脫下,裏面穿着赭色的短衣,原來是個驿使。

矮個子驿使坐下,壓下一陣寒涼的冷風來,有人往旁邊挪了挪。

豪爽的張獵戶問道:“小兄弟一路辛苦,喝口酒驅驅寒不?”

說着一碗酒就端到了驿使面門前。

矮個子驿使連忙地推開:“可不敢。前陣子,一箱子書信,進了臨淄,好端端起了火燒沒了,齊王怪罪驿使,下了大獄。我這次帶着的書信,是從臨淄出來發往秦國的,要當心,萬不可因貪酒而誤了事。”

臨淄。

這風塵仆仆日夜兼程趕着路的驿使,是從齊都出來的。

莊嬴停下動作,望向田澄。

田澄似乎根本就不在意這些瑣事,他不在意那小小驿使是從哪裏來的,他只是專心地烤着火,一雙手骨節修長,文秀纖弱,如同趙雍的手。

莊嬴看着那張很熟悉的臉,他的側臉,如古畫中的人一樣沉靜悠遠。

他好似察覺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,轉頭發現莊嬴出神看着他,他眨了眨眼,問她道:“我臉上有東西?”

莊嬴抿住唇角,沒有說話,飛快地低轉了眉目。

不預想,田澄卻歪過身子,主動将臉湊了過來:“我自己看不見,你幫我擦擦。”

他這一伸長脖子,真是挨得好近,好近。

莊嬴驚了一跳,立即臉紅推開他:“沒有。”

其他人喝酒吃肉正興濃,但也知驿使職責輕重,沒再勉強,就割了塊肉,撒上碎鹽粒拿給矮個子驿使。

中年漢子指一指田澄,朝驿使說:“巧了,那位同是齊國人呢。”

驿使轉臉望着田澄,上下打量了好一番,驚道:“這位先生好生面熟,是住在臨淄的吧?總感覺見過多次。”

莊嬴想,倘若告訴驿使,這位是公子澄,驿使會不會在這荒村野舍中慌得磕頭謹拜,就好像是在齊都的大街上遇到了齊公子一樣。

好在,驿使思索許久,不曾想起眼前的是什麽人。

田澄打了個哈欠,對莊嬴道:“我困了,先上去歇着了。”

莊嬴手裏的烤兔腿還沒有吃完,其實她吃不完,田澄走後,她借刀割下了咬過的一塊,還有許多未動過的肉都還給了張獵戶他們。

張獵戶笑說:“瞧着你們就是大地方來的,吃東西精細,幾口就飽了,不像我們山林郊野的粗漢,大口吃肉,大碗喝酒,吃吃喝喝能鬧一宿。”

莊嬴拱手再謝:“多謝了,多謝了。只是一直趕路,困倦多過饑餓,實在提不起多大的食欲來,真可惜了這樣好吃的野味。”

中年漢子勸道:“既然明早起了還要趕路,就快去歇息吧。”

莊嬴祝了他們盡興,就上樓回屋中去了。

田澄沒睡。

莊嬴推開門時,田澄正在研究莊嬴包袱裏帶着的東西,他手裏拿起的是一只酒囊,不怎樣大,但做工很講究,他左右晃晃,聽着半空的聲音,疑慮着就要去打開。

“喂,放下!”莊嬴及時阻止了他。

田澄看看她,再看看手中的東西:“這是什麽?”

莊嬴道:“半囊酒。”

“為什麽只有半囊?”

“烈酒,半囊足矣。”

莊嬴自他手裏接過酒囊去,放進了包袱裏:“別随便翻我的東西。”

“我沒有,它就躺在那裏,我看它樣子古怪,所以才拿起來看看。”

“就算它樣子古怪,但它在我的包袱裏,你不應該未經允許随意拿看。”

“拿來看看有什麽關系?比如我的東西,你想看就看,我絕對不會說半個字。”

莊嬴停頓,她直起腰,認真地掃視了一圈屋子:“田澄,你出門在外,連個随身包袱都不帶的嗎?”

她問這話,田澄反倒感到奇怪了:“需要帶什麽?”

“換洗的衣裳,些許傷藥,還有錢。”

“我沒有這個習慣,但身上有很珍稀的配飾,可以拿去換錢。”

“……”莊嬴飛快把包袱整好了放到一邊,抖抖手鋪開了被褥,“我希望,你不會為你的決定而感到後悔。”

田澄的注意力全然在包袱裏的酒上,他不死心地追問道:“小莊,你為什麽要帶着酒?”

為什麽要帶着酒。

莊嬴想起了她離開邯鄲的前一個晚上。

那個晚上,當她清楚意識到自己要去的地方是昆侖之後,她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寒意,檀信宮的燈熄滅得很晚,她半宿未眠,終究是怕……怕一去不回。

她垂着臉,柔長的發絲散在胸前,她閉着眼睛,似是苦澀又似是超脫般地,輕輕笑了一下:“我怕我回不來,如果葬身雪山,這半囊趙國的烈酒,算是祭我自己。”

田澄望着她,神色是靜靜的,隔了好一會兒,他笑了:“有我在,你不必擔憂,我會保你全身而退。”

他說起這話,語氣簡淡而尋常。

她低頭掖好被角,喃喃細語一句:“我知道。”

身後一直悄然無聲。

莊嬴鋪好了自己的被褥,回轉頭,看到田澄坐在對面看自己。

“你看我做什麽?快點鋪好被褥,早些歇下。”

“我不會。”

莊嬴嘴角不自覺地抽了兩下:“你說什麽?”

田澄轉頭瞧瞧身周,顯得犯難:“像你那樣鋪這些東西,我不會。”

兩個人彼此望着對方,空氣仿佛凝滞。

田澄尴尬道:“嗯……你知道的,我的飲食起居,一向都有人打理。”

莊嬴再看了他片刻,搖頭,嘆氣,去給他鋪被褥。

田澄站在一旁看她忙,問她說:“你是不是後悔要我來?”

“沒有。”莊嬴答他,“齊國公子,凡事是用不上自己動手。我不介意給你當一陣子的随侍,但請你千萬別荒廢了那一身流光飒沓的好劍法,關鍵時候,我還指望着你能來救我性命。”

田澄掃了豎在角落裏的長劍一眼,轉而眼尾彎彎,生起了少年似的可愛的笑意:“我說過了,有我在,必然保你全身而退。”

“那就好。睡吧。”

田澄見她很快就鋪好了被褥,到處都幹淨,回想起進來時就這樣,再沒了令人惱惡的碎草屑,猜是她之前就整理過,不禁悅然。

他轉頭道:“小莊,其實呢,夜裏這麽冷,兩個人擠在一塊兒睡才暖和,不如我們……”

驟然間,眼前一黑。

莊嬴吹滅了燈盞,連招呼都沒同他打一下。

黑黢黢的屋子裏,聽見一點點聲響,是她睡下了:“此番見你,倒有幾分輕浮了。”

田澄漫不經心勾起嘴角笑笑:“兄長說我太過沉悶,我以為,你會喜歡不那麽沉悶的一個我。”

莊嬴背身而躺,她閉上雙眼,仿佛看見了一面幽深的湖水。

田澄,田澄。

他是父親為她選定的佳婿,是諸國中最與她相配的男人。

她順從長久以來的心意,輕語道:“只要是你,什麽樣都好。”

後來,莊嬴慢慢睜開了眼,幽寂中,她聽見了自己心如鼓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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