昆侖之行,尋取天地神物,必然是九死一生。
莊嬴心裏很矛盾,她怕他不去,但同時又篤定着他會去。
田澄似乎不知道身旁人的目光裏藏下了多少的惴惴不安,他擡頭看着天,想了一會兒,說:“好啊,反正從來沒去過。”
他語氣輕松,是那般的不在意。
莊嬴盯着他攜帶的長劍:“走吧。”
除此外,再沒說別的話。
行經多日,越往西,人煙越見稀少。
相伴相随的時日漸長,田澄就自己覺察出了莊嬴的厲害之處,一路過來,幾乎沒有她辦不到和适應不了的事情,相較而言,倒是他,顯得不适合長途跋涉了,不是嫌棄飯食的粗粝,就是憤懑于寝睡不夠安穩。
終于有一天,田澄靜下心來,他感到詫異,問莊嬴說:“小莊,我這樣挑剔,你沒覺得自己是帶了個累贅?”
莊嬴橫他一眼:“你是後悔了?不願随我前行?”
“那可沒有,什麽破山,去就是了。我是擔心,你會嫌我拖慢了你的行程。”
“你應諾過會保我全身而退,”莊嬴道,“與這個相比,其他都不重要,你怎麽挑剔都行。”
全身而退,從昆侖山。
呵,昆侖山——他有點後悔了,那可不是什麽破山,不過嘛,憑他的本事,護她去昆侖山走一趟來回,還是綽綽有餘的。
的确,莊嬴并不怎麽在乎他的挑剔,她總在竭盡全力地對他好,食物和水,都是先遞到他的手裏。
那日,糧水所剩無幾,幸好打馬半個多時辰後,遇着一處簡陋的竹館。
莊嬴和田澄歇下馬,進了竹館,吩咐人去給馬匹喂水喂草,自己則點了些熱湯和面餅果腹。
田澄瞧了瞧竹館,堂內另有共七八人,分兩處圍坐,都在閑話,這處地方雖簡陋,卻還算幹淨,有幽幽的酒香和飯菜香,人倦馬疲,暫宿于此,可得好好休整一番。
“我們昨天走了一天,也沒有落腳的地方,現在眼瞧着還有一個多時辰天就要黑了,不如今晚就歇在此處。”田澄如是說。
莊嬴側目,看了這竹館幾眼,點了點頭。
不多時,湯食端上來。
莊嬴給田澄盛了一碗湯:“先吃吧。”
竹館清靜,二人默默吃着飯,隔壁數人的閑談不用刻意傾聽,也不會漏過什麽。
在嚼着酒豆的那個,聽旁人的稱呼,該是個趙國人,還是個家資頗富的商賈。
聊的都是一些行商時的有趣見聞,還有趙國的風俗人情,說到興致高處,大都拍案大笑不止,他們熱活的氣氛,吸引了另外一撥人,只見到不相熟的一人轉面過來,招呼道:“兄臺家住邯鄲,聽言談是不俗的一方人物,那可曾看見過趙姬莊嬴?聽說趙姬生得美,諸國難有可與之相媲的女人,是真的嗎?”
田澄下意識擡眼看莊嬴。
莊嬴肯定也聽到了這些話,但是她垂眼喝着熱湯,神色平靜。
田澄暗笑,這女人真不一般,特別能沉得住氣,不過也是,她身份高,容貌又出衆,才華武功不輸男子,想讓人忽略都難,可不就是哪裏都有關于她的談資?想必,連她自己作為路人,都聽煩那些言語了。
趙國商人笑聲應道:“有幸見過那麽三兩回吧!如閣下所言,公子莊是豔冠諸國的大美人。”
女人的美,是男人們共同的話題,一談及,就收不住了。
“她是如何的美,快說與我們聽聽!”
“膚白貌美,楊柳細腰……我走南闖北那麽多年了,卻沒見過還有比公子莊美的女人,那真是我趙國的珍寶啊……”
田澄聽了忍不住直笑。
莊嬴隐然不悅,瞪了他一眼。
田澄看着她身後那堆熱烈談論的男人們,手湊在嘴邊,歪過頭小聲地說:“他們不知道你就在這裏。”
莊嬴蹙眉:“食不語。”
田澄悻悻,坐正了,但不繼續吃東西,而是饒有興致地聽着相鄰那些人閑聊着。
有人說:“我還聽說,趙侯對這位公子莊格外鐘愛。”
趙國商人答:“自然,那樣才貌雙絕的女公子,放到哪個國家,都是一顆耀眼的明珠,恐怕君侯會遺憾沒有多生幾個像公子莊一樣的女兒吧,哈哈哈哈!”
衆人喝着酒調笑了幾句。
趙國商人忽又道:“說起公子莊,我離開邯鄲之前,倒瞅見發生一件怪有趣的事。不知是何處遣來的刺客,在市集上隐匿着,跑出來要刺殺公子莊,情勢那般危急,公子莊卻奮不顧身護住了她身旁的一個年輕人……”
“年輕人,什麽年輕人?”
“啊,這确實是怪有趣的,兄臺繼續說。”
趙國商人眯着眼,笑意裏很有深意:“那是個長相異常俊美的年輕人,據聞,公子莊不惜違抗君侯的命令,私自出宮要見的人,就是他。”
發生在邯鄲的事,隔了這麽遙遠的距離,還是這等細枝末節的瑣事,竟能于此耳聞。
莊嬴側過臉,她放下了湯碗,眼底劃過一絲嫌惡。
“我知道,是齊國公子田澄!”
“非也,齊國公子澄,我也是見過的,不是他。”
“那會是誰?”
“就是一個,面生的,不知來歷的俊美年輕人。”
莊嬴讨厭趙國商人說這句話時,那種神秘兮兮含笑的語氣,更可恨的是,由商人之話的誘導,衆人面面相觑,遂争相開口:
“咦,分明聽說這位趙姬與齊國公子澄定了親的。”
“是啊,不是開春即要嫁往齊國去嗎?”
……
趙國商人唉聲嘆道:“誰知道呢?或許齊國公子太過于端着君子的架勢,是個不解風情的男人,我們公子莊移情別戀亦未可知了。”
始終平靜聽着那些閑言碎語的田澄,此時不覺皺了眉。
然而,比他更不爽快的,要數莊嬴。
莊嬴道:“這裏太聒噪了,我們走吧。”
田澄在她起身時,拉住了她的手,沉冷提醒說:“前面未必有館驿。”
“多走一程路,總會有的。”
莊嬴甩開手,走後又折回,将盤中面餅盡數包起帶走了。
——她渾身都是一股子怒氣。
事實是,多走幾程路,走到了後半夜,都沒有可供投宿的地方。
幸得無風無雪,滿月清朗。
枯林綿延,不知還要走多久才能走出去,莊嬴終于妥協,聽從田澄的建議,就地生火歇下。
天上滿月,地上一堆熊熊烈火。
“夠了。”田澄制止住莊嬴,沒讓她把撿來的幹柴都丢進火堆裏。
“不夠。”莊嬴道,“這是荒郊野外,火燒得夠烈,野獸才不敢靠近!”
“你心中有氣?”
“沒有。”
“分明是在說謊。”
“我為什麽要生氣?”
田澄看着她的雙眼:“因為竹館裏的那些人,說了你不愛聽的話。”
莊嬴無話可說,她不可否認,雖然已經過去了大半日,但她的确是在為那些毫無根據、無稽的言談而感到憤懑不痛快,她用力将手裏拾來的幹柴都丢在了地上,轉身走開。
但是,很快地,她的手腕被身後人抓緊了:“在你眼裏,我是個什麽樣的人?”
莊嬴心口突然一震,她沒有說話。
皎潔而清冷的月光傾瀉下來,落在他的身上,他看到她不動亦不語,不知是何來的一陣躁動,他略顯粗暴地拽過了她,他将她的手腕抓得那樣緊,凝視她的目光再不似以往溫柔,而像是蘊藏着暴虐的風霜雨雪:“告訴我,在你看來,我田澄,是個什麽樣子的人?”
他此刻,神态是那樣的猙獰。
莊嬴盯着他,很奇怪,她一絲也不感到畏懼,甚至,她嘴角綻起了一點點有故意刺激意味的笑:“你很好,好到我願意嫁。這個答案,你喜歡嗎?”
他忽然怔忡,轉而渾身的戾氣都消散,眼神重新變得溫和,他讷讷地松開了手:“我……抱歉,有些失态。”
這的确失儀失态,不符合一國公子的身份,他一向是脾氣溫和從容的人,或許是為了逃離這教人難堪的局面,話音未落,他已抽身跑進了林子裏。
他需要冷靜,她也是。
莊嬴并不過多擔心他的安危,天寒地凍,野獸大多沉眠于各自的洞穴,就算有那麽一兩只會跑出來覓食,也根本不是他的對手,何況,他也不會到很遠的地方去,有任何動靜,她都會聽見。
……
田澄回來的時候,莊嬴已經睡着了,他隔着火堆看了她幾眼,輕手輕腳,在旁邊卧躺下。
天上的月亮真圓,完滿得沒有一絲缺憾。
望着深邃的夜宇,田澄閉上了眼睛。
靜谧的夜,他聽得見風刮過枯枝的蕭瑟,聽得見枯葉離枝落地的輕響,聽得見火堆裏“哔蔔”爆起的柴裂之聲,更加能聽見——她悄悄爬起來,一步步走遠的聲音。
過了很久,他才睜開眼睛。
莊嬴其實并沒有走得太遠,就在林子邊。
像有什麽堵在了胸臆間,入睡不過片刻,她就心悸驚醒了,她覺得自己再不深深地喘幾口氣,一定會悶死,她走到林子邊,回頭看了火堆旁睡着的人一眼,确信離得夠遠了,才敢大口地喘息。
月光如紗,樹影斑駁。
他站在她身後,不知想過了些什麽,沉靜的目光有了一絲顫動,然後,很突然地,他舉步上前,将她擁進了懷裏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