望山路行遠,走了足足大半日,那山還似在天邊。
莊嬴身上有傷,不宜縱馬疾行,于是信馬而前,這大半日後,她問塗山顯:“你給小魚的真的是無憂草,服之使人忘憂?”
他已經變回自己本來的樣貌,白衣紅袍,眉眼慵懶,一手閑閑挽着缰繩,一手執條長草,甩着撥弄馬鬃取樂。
那馬的脾氣真是夠溫順,不躁不惱,只顧悶頭走個不停。
塗山顯回答說:“其實是叫鬼草。”
“鬼草?”
“鬼草,生于牛首山,葉如葵而赤莖,花如同稻禾一般,服之不憂。塗山有人采了這個以作釀酒用,我随手拿了一株,本來是想揉碎了摻到行雲飯菜中的,好教他別總那麽憂戚,後來我下了山,自然沒這個機會了。”
莊嬴道:“此番歪打誤着,能救人一命,甚好。”
過了片刻,塗山顯問她:“為什麽不揭穿我?我是說,你既一早就知道我不是田澄,為什麽還肯讓我一路冒充到烏嶺村?”
莊嬴看他一眼:“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?”
塗山顯遲疑,他認真掂量了,遂回應道:“從你嘴裏說出的假話也未必能令我高興,直接說真話好了。”
“真話?真話恐怕你的确不愛聽。”
“不愛聽是一回事,要聽是另一回事。”
有那麽一陣,莊嬴沉默着沒有說話。
“你說你會保我全身而退。”
塗山顯記得他說過,那時她說她帶了半囊趙國的烈酒,萬一葬身雪山回不來,半囊烈酒算是祭自己,他不想她死在昆侖山,所以說了這話。
莊嬴繼續道:“你是神仙,有我等凡人不可企及的神力,我相信你,在你說出這句話的那一刻,我的心就徹底踏實了。”
塗山顯品着這話,微微皺了眉,他覺着這話,越想越不對勁:“……說白了,你是想利用我?”
“是,我有這樣的私心。”
他受不了這真相,氣性上來,即刻撥轉馬頭折回。
莊嬴見他一聲招呼不打走了,也非常生氣,于是故意提醒且激他道:“塗山顯,我沒有求你,是你自己承諾要保我平安回到趙國的!”
他的人和馬走出去了很遠,然後停住了,過了一會兒,他撥轉馬頭回來,樣子還是氣呼呼的:“對,你沒求我,是我要賴着你,跟你來看看這破山。”
塗山顯從她身邊過去了。
“走啊,愣着做什麽,不怕天黑有野獸來吃你?”
“……哦。”
眼看着那雪山一點點近了,不安也一分分在心裏增加,重重壓在了心頭上。
莊嬴望一望那高聳入雲的山,問塗山顯:“你說昆侖是破山?”
塗山顯想了想,說:“不算吧,在你們凡人眼裏肯定不算,在我眼裏……沒來過,不知道,總歸也沒什麽大不了的。”
果然,神仙和凡人,是不一樣的,兇險的冰山雪境,單是低寒的溫度就足以要人命,而在他看來,不過是一句“總歸沒什麽大不了”。
隔了不久,他忽問道:“對了,你來昆侖找什麽?”
塗山顯從來沒有問過她,到昆侖來是做什麽,其實莊嬴很早就想告訴他,可是他頂着田澄的臉,什麽想說的都不好再說,不然早從一開始就能正大光明地拆穿他。
莊嬴說:“你知道黃帝建木嗎?”
塗山顯點頭:“知道啊,上古時期的一株巨木罷了。”
“我的先祖曾經得到一截建木殘枝,琢木為令,號令過天上神兵。”
“什麽?”
“我的意思是,黃帝建木有號令神兵之力。”
塗山顯思量了一下,搖頭:“我沒有聽說過。”
莊嬴說:“估計你們是用不上,能跟塗山氏打起來的,想必也是神仙,大家都是仙族,天将神兵也是,到時千軍萬馬下來了,也不好幫誰。”
塗山顯哈哈大笑起來:“你這個笑話很有意思。”
天黑下來,因為有山上千萬年不化冰雪的映襯,目光所及,都還有微茫的光,在相對平坦的草甸上休息了一夜,天邊現了霞光,他們就再迎着雪山走了。
到了山腳下的時候,塗山顯說:“就到這裏,再往上,馬就受不了了。”
莊嬴沒多說話,毫不拖泥帶水開始把馬背上的東西往下卸。
塗山顯感到好奇:“這馬陪了你一路,你舍得丢下?”
莊嬴說:“我的馬認得我的哨音,如果我們還有命下山,它就會回到我的身邊,從趙國來的,我和它會一起回趙國去。”
塗山顯不大愛聽她說這樣的話,她總是在害怕昆侖山。有什麽好怕的?不就一座雪山。說多少次了,他能保她全身而退,但她還是有深深的擔憂。
他有點兒動氣,鄭重道:“小莊,我要是不能完完整整地把你帶回趙國,塗山的王我就不當了!”
莊嬴震了一震。
塗山顯的樣子,不像是在開玩笑,他從馬背上取下披風和幹糧,沒再多說半個字,沉着臉先莊嬴一步往山上去了。
這麽久了,莊嬴了解他的性子,她前後思量着,想,他是生氣了。
她跟在他身後上了山,始終沒再出聲。
山下沒有下雪,但是漸漸地,天越來越近,飄渺的雲氣都伸手摸得到,天上開始飄雪了,細細碎碎,如同漫天飛絮。
塗山顯擡頭遠望,指着他目所能及最高的山峰,對跟在他後面的人說:“你要去的地方,大概就是那裏了。依我看,快的話,要五天才能到。”
他回過頭,一陣風吹起空中落下的細小飛雪,莊嬴看着他,忽然就毫無預兆地倒下了。
塗山顯驚了一跳,下意識飛身折返,但他剛邁出兩步就立刻停下了——不對,這事情不對勁,剛才的風,還有莊嬴倒下之前陡然變得空洞的眼神,都是不對勁的——塗山顯閉上眼睛,警覺地聽着風雪聲之外的一切聲音,還有辨認氣息,即使很微弱。
來的是何方神聖,他已經敢斷定了。
“出來啊!”他皺眉,大聲呵斥道,“既然來了,為什麽不敢現身?你把小莊弄暈,不就是想單獨見我,又有唠叨的話要說?我耐心不好,你自己趁早出來!”
一股勁風卷着無數的碎雪,從塗山顯的身後襲來,塗山顯擡手擋住眼睛,風雪散開處,塗山行雲出現在那裏。
“毫無長進。”塗山行雲眉間凝着憂思,神色十分肅然,“你竟覺察不到我的存在?”
塗山顯憤然:“喂,講道理,你從近我身側到此刻現身,左右不到幾個眨眼的工夫,我已經知道是你了,怎麽是沒有長進!”
“有長進的話,你不會給我機會弄暈這位姑娘。”
提到莊嬴,塗山顯原本不好的耐心就更差了,他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人,怕耽誤久了,冰雪的寒氣會凍傷她,于是就冷着臉催促道:“你又有什麽想唠叨的,趕緊說,說完走人。”
塗山行雲也不與他多繞彎子了:“這裏是昆侖,為八方神力守護的萬山之祖,連天帝都将下界城邑設在這裏,擅闖昆侖驚擾聖地者,罪之大不可輕饒!”
塗山顯說:“你當我是剛出生不懂事的小狐貍?昆侖什麽地方,我當然知道,天帝的城邑我不會去的,只是要去南面的深淵而已。”
“南面深淵,由開明獸守護。”
“不就是兇巴巴像大老虎的陸吾,他最拎得清了,不該管的事絕對不會多看一眼。”塗山顯再看看莊嬴,忍不住又道,“你說完了沒有?說完了快走,別在這裏耽誤我的事了。”
塗山行雲注意到了他的目光,他知道是什麽原因促使他堂堂塗山太子親涉險地:“昆侖的兇險,你當心中有數,如今為了一個小小的凡人,你全然不顧,你若有個萬一,塗山怎麽辦?”
——又來。
塗山顯真是忍無可忍了,他用力推開塗山行雲,朝莊嬴走去:“我死了,塗山君上之位就是你的,這總行了罷!”
“塗山顯!”
身後暴漲的兇戾之氣使塗山顯不得不止步,他做好了随時反擊的準備,慢慢回轉了身:“怎麽,你敢與我動手?”
塗山行雲雙目赤色,他聲音沉啞,有化形的征兆:“是你,屢不聽勸!”
塗山顯明白自己法力不敵塗山大長老,不過既然要動手了,也沒什麽好怕的,他身上流着王族的血,死是死不了的,兩敗俱傷而已,反正誰也撈不着好。
“行雲!”
就在塗山顯也準備化形全力迎戰時,一道急匆匆的女聲淩空而下,細雪飛揚四散,塗山行雲身前出現了一人。
塗山顯眼中劃過一絲驚愕,不過很快便是一聲冷笑:“翎夫人?很好啊,塗山行雲,你的幫手來了。”
翎夫人着急辯白:“太子,我不是……”
沒有人在聽她說話,周遭的殺氣越來越盛了。
翎夫人慌急之下,毫無辦法,只得沖出去,張臂擋在塗山顯身前,将塗山僅餘的王族血脈牢牢護于身後,厲聲斥問道:“塗山行雲,你一介微末臣子,膽敢對太子無禮嗎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