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一次見到青丘幽真,無不如臨大敵。
直至幽真走後,周遭霸烈的氣息跟着淡去了,行雲緊張的心弦始才稍得放松,他望塗山顯一眼,嘆氣道:“你太沖動了。”
塗山顯不以為意,垂頭撣去了衣襟上的碎草葉,“如今我修出了九尾,加之你在,我料定她不敢動手。”他定一定,忽然擡頭,“行雲,有件事我不知道……”
行雲認真聽着。
塗山顯看一看四下,确定話傳不出六耳去,才再開了口:“靈珠,沒了。”
行雲的臉色,果然顯出驚駭來,猛然作了煞白,他難以相信,恍惚問道:“怎會?”
“昆侖丘上,南面的百仞淵有一條黑龍鎮守,它活了數萬年,憑我一己之力難以抗衡,生死之際,我只得将靈珠祭出……”
行雲強忍心緒之震動,他看向塗山顯,塗山顯的身上沒有舊傷,說明他當時是安全離開了昆侖的,活了萬餘年的龍,又能鎮守在昆侖,怕不是尋常來頭,塗山顯能毫發無傷下山,縱使失了靈珠,亦不可有怨憎。
“你平安就好。”行雲強作笑顏,伸手拍了塗山顯的肩,但他心裏實在忐忑難安,嘴角有苦澀意,“此事關系重大,你知我知即可,千萬別再與人提及。”
塗山顯知道行雲一定很不好受,他點頭,認真握住他的手說道:“不用擔心,往後還有我在呢。”
行雲再是笑一笑,他看着塗山顯一身血衣,輕語道:“我是來接你回塗山的。”
塗山顯的反應和他想的不同,塗山顯慢慢松開了手,低頭沒有說話。
“怎麽了?”
“我不回去。”
行雲上下掃量他一遭,急道:“你傷成這樣,不回去怎麽行?”
“我還有一件想做的事,你不用管我了。”
“顯!”
塗山顯二話不說,轉身就走了。
才經受了雷火大劫,內傷、外傷無數,行雲放心不下,只得跟上去,再三勸其回塗山,塗山顯置之不理,幹脆走得更快。
行了許久,塗山行雲暗自思忖道:“奇怪,就算不管那些傷,多少也會在緩慢的痊愈中,但太子臉頰和胳膊上的傷口,血跡怎麽始終是新鮮的?”
眼看塗山顯身上有血是止不住的,行雲不免擔心,他着急提醒道:“顯,你的傷口一直在流血。”
塗山顯毫不在意,只是一句:“別跟着我。”
“你到底要去哪裏?”
“桃山。”
行雲詫異:“桃山……你去那麽遠的地方做什麽?”
塗山顯終于停了下來,他站在蜿蜒的河水邊,淨透的水裏倒映着他瘦削的影子,他并沒有回頭:“行雲,翎夫人說的話你還記得吧?我到人間來歷練,我的事你不要多管。”
行雲同樣立在水邊,身影也倒映在水面上,他急切地張了張嘴,欲言又止。
塗山顯舉步。
“好,我不管,”行雲在他身後說道,“但這兩瓶藥,你帶上。”
塗山顯步履再度止住,他緩緩回轉身。
一白一青兩個小瓶遞到他跟前,塗山行雲先給了他白瓶,“此瓶丹藥內服,有助雷火天劫之傷的愈合。”再給他青瓶,“此瓶,是治人間刀兵……”
塗山顯擡眼看他。
行雲沒再說下去,唯讪讪而笑,将兩個小瓶塞進塗山顯的手裏,轉頭便走了。
塗山顯看着手裏的兩個小瓶,良久後,他将青瓶擲入河中,白瓶的藥丸盡數服下後,空瓶亦被丢入河中,随後,他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了。
一年春好處,滿山的桃花又開了。
三千繁花枝底,醉卧一個白衣紅裳的傷情人。
少年時貪玩,四海逛遍,于春濃日來到這桃山,見山中桃花如雲,大為喜歡,遂于此耽擱數日,釀下十九壇桃花酒,埋于老樹根下,曾以為取出佳釀之日,必然會是開心暢飲,豈知今日飲酒,不僅無友無伴孑然一身,而且心上苦悶之意久久難抒。
桃山的山神還是個毛頭小子,百來歲的修為,喜穿綠衣,他活潑好動,總在桃林間穿梭,不知道的會把他當做山中的普通精靈。
小山神久居桃山,極少見到高貴的神仙,塗山顯是為數不多的一個,小山神辨識得出他身上精純的仙氣,打從他第一回落到這山頭上,小山神就将他的形貌記得幾輩子都忘不掉,這回塗山顯又來,小山神樂呵地忙這忙那,并采來許多野果奉上。
然而,昔日誇贊過桃山野果滋味香甜的塗山太子,這回來只顧着喝酒,面前的果子一顆也未碰。
綠衣的小山神小心翼翼挨近前,說:“仙君在此醉飲多日,可是有不快意之事?小神位卑,但也願為仙君解憂。”
塗山顯卻只是猛灌了一大口酒,搖頭沉倦道:“你不會懂的。”
反複地醉去和醒來,他記不清自己喝了幾壇酒,只知再度醒來時,頭頂是一片燦爛的星空,群星閃耀,東方有最亮的一顆,他看着那一點璀璨的星光,心中想起的是她,眼前浮現的是她……他翻身坐起來,手邊的酒壇沒有酒了,他生氣掼碎了空酒壇,繼而頭痛扶額。
年輕的小山神聞聲趕忙過來探看,很無措:“仙君?”
“去拿酒來。”
“仙君,不能再喝了……”
他卻大惱,厲聲叱道:“我讓你去拿酒來!去把我埋下的所有酒,都拿來!”
小山神人微言輕,只好諾諾稱是,飛奔着跑去挖酒。
塗山顯心痛難抑,他大口呼吸着,那痛分毫不減,反而蔓延得更深更痛,他跌跪在地上,用力捶打自己的心口:“為什麽……你好像長在了我的心裏……”
她就在他的心裏,趕不走,抹不掉,讓他這般窒痛難受。
他撐着爬起來,看見遠處劈開的山脈。
“桃山……”
很久以前,天宮有一位雲華仙子,她偷偷與凡人相戀,并生下了一雙兒女,雲華仙子壞了天規,被貶下界,壓在桃山下不見天日。
塗山顯望着破開的山峰,眼神複雜。
小山神已将酒挖出抱來,他一邊用衣袖擦去酒壇上的泥,一邊看着塗山顯,瞅見他盯着劈開的山頭出神,就自己找話說:“仙君聽說過沒有,二郎真君劈山救母的事?那座山峰,就是被二郎真君劈開的。”
——怎會沒有聽說過?
那二郎真君楊戬,還是天帝的親外甥,舅舅将母親壓在了山下,劈山救母救出來了又如何,終究敵不過天帝旨意一道,雲華仙子被九個太陽曬作了飛灰,從此甥舅二人徹底離心,二郎真君長居灌江口,待九天尊上天帝,聽調不聽宣。
楊戬雖是天宮仙子與凡人所生,卻是法力出衆的神仙,同輩中難有敵手,天界降魔除怪,遇上難纏的,亦常要請得他出馬,這樣的人,本當風光無限,可他身上永遠背着“仙子與凡人私生”的烙印,看不見的烙印,制約着他成為地位更高的神仙。
塗山顯喃喃問道:“為何仙凡不得相戀?”
桃山小山神笑開了去:“當然是因為凡人渺小。凡人沒有法力,活也活不長久,怎配得上仙族呢?”
“夏禹也曾經是凡人,他娶了塗山的女嬌。”
“這……這不一樣吧?夏禹治水,于天下蒼生有大功啊。”
塗山顯想,同樣是神仙與凡人相愛,一個被奉為神明,一個被壓桃山下,兩者身份實則沒有不同,唯一的不同,大概是力量的懸殊,夏禹複往治水,居外十三年,功高卓着,而雲華仙子,只是弱質女流,她沒有過高的法力,也沒有做出多英偉的事跡。
桃山的小山神将酒壇敬呈:“仙君,你的酒。”
塗山顯的眼中只有那劈開的山影,他嘴角彎起一道清冷的笑意:“仙凡有別?哼,我偏偏不服這天命。”
有風過,林中花瓣紛揚飄落下來,淺色的碎影,像極了某種奇妙的景,小山神正凝神細看,手上陡然一輕。
桃山的年輕山神詫異望着白衣紅裳的仙君帶着那壇酒離去了:“仙……仙君是要上哪方?”
離去的人未曾答他,只是分花拂枝,匆匆徑往山下去了。
作者有話要說: 繼續更新!
我想說……
現在的天真冷
在外面幾乎凍成個傻子~
(內心OS:這文依舊像我出門去時一樣冷但是沒有關系因為新文的梗治愈了我:D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