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90. 我不認識
暮楊站在紅色吉普車旁,右手上的感覺時強時弱,無法想象姜唯究竟是遇到了什麽狀況。
他先是給姜怡珍打去電話,确認姜唯沒有到過市區和南松鎮。然後又讓西山園子裏的工作人員到附近尋找線索。
最後他回到旅館,反複盤問老板,動用一切手段去尋找那輛灰色越野車。
不出一個小時,越野車的登記信息和兩名年輕人的身份信息就已查明,背後關聯着文金山在雲都的公司,還有周家的勢力。
他在旅館裏像只無頭蒼蠅般亂撞,直至兩名警員到場才得以搜查房間。姜唯住的那一間放着她所有的物品,不像是獨自上山了,更像是臨時離開的。
警方詢問旅館老板得知,姜唯并沒有和兩名年輕人發生口角,也沒有利害關系,事件的關聯性并不強。
幾近淩晨,群山環繞之中,只有旅館大廳內燈火通明。停車場上的警車頂着紅燈,但在持續的大雨中漸漸變得微弱。
三十公裏之外的大山深處,雨量仍在明顯增加。兩個徒弟同時忤逆師傅,駕車逃離觀景平臺,臨走前還将文金山的手機扔進山谷裏。
文金山追了幾步遠去的越野車,暴跳如雷,随即将礙事的眼鏡片狠狠丢在地上。他轉身,姜唯還在原地,與待宰的羔羊沒有區別。
不就是丢下山崖麽,姜唯還有最後一絲希望,她竭盡全力召喚着身邊的植物,祈禱它們能動起來幫自己一把。
淅淅瀝瀝地雨聲似乎将時間拍扁、拉伸……她還有空痛恨暮楊,痛恨他把這個能力留在自己身上。若不是因為他,她也用不着再犯險境,早就可以坐在回陽城的動車上了。
一切都怪暮楊,怪靈犀霧燈,那個不祥之物!
她在瀕死之際做不到超然,只有更可笑的念頭,拉着暮楊一起死,叫他陪葬!
文金山對她拳腳相加,她的嘴巴封得嚴實,只能默默忍受。
潮濕的長發與泥土和石子糾纏在一起,裹挾在臉上,辨不清方向。四周太黑了,只有肢體動作帶來的嗖嗖風聲,鼻腔和嘴角全是血腥氣息,她不喜歡這樣,幾乎要溺死在自己的血液裏。
最後一下,和熟睡時從床邊滾落一樣輕松,所有皮肉的剮蹭也只是還能證明她活着。下降的速度越來越快,她已經疲于向植物們求救,逐漸喪失意識。
***
暮楊癱坐在旅館大廳的餐椅上,表情痛苦又麻木。幾分鐘前,他還在不停地打電話,向外界求助更多的警力和支援。
旅館老板見多識廣,感覺這人的狀态是要犯哮喘、心髒病之類的,趕緊搬出急救箱,跑到暮楊身旁勸慰,“你身上不舒服是嗎,帶沒帶藥?我店裏也有。”
“你不要太心急,警察同志們也在想辦法呢,西山一帶……很太平的呀,不會出大問題的!再耐心等等吧!”
兩名警員實屬被大雨困在了旅館中,還不好意找老板要房間休息。就算真有情況,也需要等雨停了展開行動。
後半夜,人類最容易放松警惕,最易昏睡的時段,前臺的老板不見了蹤影,一個警員趴在餐桌上打鼾,另一個仍在抽煙提神。
暮楊驚恐地瞪着雙眼,不是在看任何東西,而是大約有一種幻影,姜唯在黑暗中倒下、消失了。
剎那間,他的手臂沒有異樣的感覺了,消失得無影無蹤,就好似整根手臂處于前所未有的真空之中,從未有過的恐怖感像多足蜈蚣般爬入他的褲管,直至布滿全身。
他被這種感覺壓迫得幾乎斷氣,沒人注意到他,他也不願掙紮。第一個念頭即是随姜唯一起消失吧,這樣也好……
一陣刺耳的急剎車聲劃破山間的寂靜,緊接着是沉重的悶響,而後是連續的警鳴聲。
來旅館支援的警車撞上一輛越野車。
越野車形跡可疑,剛要進入旅館停車場又忽然間倒車想跑,新趕來的警長立刻察覺不好,拉響了警報。
車上的兩個年輕人被警方扣押,帶進了旅館大廳。之後是老板指認了他們,就在那一刻,暮楊扯開衆人,朝那張滿不在乎的嘴臉怼上一拳,又将另一人踢倒在地。
他像瘋了一樣揮舞四肢,見人就打,幾位警員皆看呆了,先出了三個壯實的将他控制住,然後才能進行下一步訊問。
一番折騰過後,外面的天色已蒙蒙亮。
被截停的灰色越野車內确實有明顯的綁架痕跡,角落裏還翻出了姜唯的手機。兩個年輕人十分狡猾,起初是一言不發,後來将所有責任都推到文金山身上。
警長拿出兩樣東西找暮楊辨認。一件是破爛不堪、又頗具年代感的棉帽子,另一件是後備箱裏的大號整理箱。
整理箱已經開裂,上面布滿泥土和鞋印,是姜唯踢過的,暮楊敢肯定,一顆晶瑩的淚珠滑落,在箱子蓋板上跌成四瓣,然後滑進手心,還是燙的。
這堆東西只有暮楊認得。
箱子裏有一只被踩爛的紙燈,是他做的草模,還有一個烏漆嘛黑的東西,像個用久了的容器,但又小又脆弱……暮楊心底一驚,這也是靈犀霧燈。
他和姜唯前幾日的行蹤被人盯梢了,不僅記錄下行車軌跡,看來還掌握了他倆在山上的情況。那麽,它就是老頑童的那盞燈,因為棉帽子也是老頑童的。
暮楊沉默着,警長有點慌,正常情況下,這些肯定是同案件相關的,甚至是被綁架t者的,還不能馬上說嗎!
他提醒暮楊,救援是有黃金時間的,他們派人到山崖那邊去搜救了,只有說明事件原因才能盡快抓到主謀。
暮楊直愣愣地盯住餐桌上的水杯,緩慢移到嘴邊沾了一口。他是已經死過一次的人了,若是抱有姜唯還活着的希望,他早就從這道門沖出去了!
他是在一團混沌中努力振作,思考如何抓到文金山……
“警官,箱子裏的東西是暮雲博物館失蹤的靈犀霧燈,那頂帽子我不認識。”
***
身體已然麻木,眼前卻莫名的在一團漆黑中遭遇了斑斓的彩點!
一根竹竿插下來,哎,好熟悉……姜唯合上眼睛。
武俠小說裏的壞蛋死于神劍之下,而姜唯連壞蛋都不如,被控在一根竹竿下。
“我,不是肉串……”
這條淺淺的意識不知存在了多久,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,轉世投胎成肉串……加工過程是倍速還是跳幀了?
眼裏居然還噙着淚水,可奇怪的是遲遲沒有滑到耳邊,時空仿佛靜止了……哦,不,是混合着草木氣息的雨水,它們層層覆在臉上,替代了淚水。
姜唯被什麽東西裹着,挺直着身子,可能仍是當一根肉串,她很絕望,沒心情也沒氣力睜開雙眼。
雨勢更大了些,大滴小滴,頗不均勻。她都這樣了,還能抱怨什麽,抱怨雨水下得不好,不似她生前那般富有詩意麽……
滿心的絕望中,只殘留了一丁點的欲念,像是指甲裏的灰塵,随時要飛走。
想見暮楊,再貪心一些,見奶奶,再奢侈一些,見爸爸媽媽……
還有姜怡珍……小唐……她在帶着記憶轉世麽,兩股熱流頃刻間從鼻孔和嘴角向外湧出。
***
三天後,觀景平臺周邊一公裏的山野都搜遍了,沒有發現姜唯的痕跡,更沒有文金山的。
游客離奇失蹤,館藏珍品尋回。
不僅是西山一帶,雲都上下全為之震驚,所有媒體都在持續關注事件發展。往大了說,維持多年的理想旅游城市形象大打折扣,往小了說,西山不太平,出行不安全咯。
警方掌握的信息更全面,鎖定主謀為文金山。
他這些年,集造謠、縱火、盜竊、綁架等罪名為一身,是個十惡不赦的家夥,正在被全面通緝。而事件背後是大洲藝術基金會與暮雲博物館之間的較量,争奪稀世紙燈。
姜家得知姜唯失蹤後,姜老太直接病倒了,姜爸姜媽各方奔走,尋找女兒的下落。
第五天,仍是沒有任何進展,暮楊也沒有向姜家人致歉或是說明些什麽。姜怡珍氣得牙要碎掉,連她主動聯系暮楊,都是一個陌生律師接的電話。
她忍無可忍,回顧了一遍姜唯與她的幾次通話,主動找負責案件的警長面談。
暮楊就沒有牽扯在其中嗎?靈犀霧燈可是暮雲博物館的鎮館之寶……
誰知道那兩個小賊甩掉文金山後,會把贓物交給周家還是暮氏!他們只是被及時抓住,才将責任全部推卸給文金山。
姜怡珍不便細說,但也向警長擺明了錯綜的人物關系。
周燦然和暮南舟一直在緊盯着姜唯的造紙成果,因為暮楊與姜唯互生好感,才逐漸偏向了暮氏一方,當然周家幹過違法的事情,也不能搭理他們。
可暮楊一個富家公子,天天追着姜唯,難道私底下不是為了紙燈麽!
姜怡珍越發激動,綁架事件絕沒有看上去那麽簡單,她在辦公室裏吵吵起來,“他報的案,他就是好人嗎?必須嚴查!”
她從各方面了解到事件的經過,但姜唯的行動太可疑。她眼裏的姜唯,絕不是冒冒失失的,而是做事前有計劃、講邏輯。
“他們明明已經爬過山了,姜唯為什麽還要返回旅館,下雨天一個人跑出去?一定和他有關系!”
警長聽完,很能理解家屬的急切心情,可情侶出游就是容易鬧別扭,然後發生意外狀況。令他煩躁的反而是暮楊的供述太少,不屬于他從前見過的那些案例。
與此同時,暮楊和律師陪同館長來到警局,确認靈犀霧燈。他們申請将紙燈領回博物館,因為這東西比較嬌貴,什麽光照、溫度、濕度等等都對它有影響……
館長極力進行解說,律師也在一旁施壓,三人最終順利地将物品取出來。
警局門口,姜怡珍認出暮楊的背影,急切地沖了過去。兩名壯實的保镖立刻從外圍跑來,擋在她身前。
“就知道你是這副德行,我應該早點勸住姜唯!”姜怡珍跳起來,指着暮楊的方向破口大罵。
他還知道收拾自己,穿得人模狗樣,而姜唯都不知道是死是活,是否已經面目全非。
當暮楊停下腳步,轉身走近時,她忽然間又腿軟了,趴在保镖的胳膊上。
“不管你是為了造紙秘笈還是為了那盞燈,你知道她愛過你的,你為什麽不給她留條活路呢……”
她的聲音哀怨至極,繼續央求着,哽咽道:“姜唯是真心的,你至少讓她活下來呀!”
然後,那位看似堅強,剛剛在警局裏走路帶風的女子,坐在地上嚎啕大哭……